西安，一座提起来就想到古城故事和丰盛美食的城市。白天的西安，慵懒又恬静，而当夜幕降临，它按捺着的躁动便从城墙脚下发散到各个角落。它是诗人的故乡，北方的摇滚之都，它包含着数不尽的传说和想象。
今天，许知远来到了西安，他重读了陕西作家贾平凹的《废都》，这本学生时代的启蒙读物，他说：“他所描绘的那个陕西世界打动了很多人，但其实从未打动我。”
立即试听本期《艳遇图书馆》：
我年轻的时候想去那些大城市生活，去伦敦，去巴黎，去阿姆斯特丹、柏林，这些城市特别的丰富，陌生又美好，带着某种更充沛的文化氛围。好像年长之后心情就变了，我对自己国家的城市越来越有兴趣。比如说我深爱广州，它有过去阿拉伯人留下的塔，有那些寺庙。
我记得十多年前，我最早认识贾樟柯的时候，他从汾阳的一个县城来。他对自己的县城经验非常笃定，他说北京是个更大的汾阳，而巴黎是另一种样式的北京。他这话说起来有点神神叨叨，但里面有一种很妙的感觉，你可以穿透表象，看到一些更根本的人与人的关系，人和自己环境的关系，包括人自己内在的需求，他们其实是很相似的。
现在我到了四十岁，发现确实有很多过去非常忽略，而现在特别感兴趣的城市。比如西安，今天我们去的地方。我对西安的记忆挺混杂，我去的不多，但是我有一些有趣的朋友是来自那个地方。西安有它的文化传统，又有它的沉闷压抑带来的反抗，所以可能造就了它的那种摇滚精神，还有诗人。张楚就是当年从西安一个酒吧里面走出来的，那个酒吧里面产生了很多的乐手。
在这个城市，你可以看到过去的风貌，在唐代的时候，长安城就像现在的纽约一样，它是一个世界性的大都市，是以中亚系统为展开的国际性的都市。里面有汉人、胡人，各种各样的水果、音乐、色彩、衣着，还有宗教。我记得我穿过大皮院，有一个姑娘在卖馕，她一边卖馕一边看书，我抬眼看她的书，在看一本《古兰经》，一个非常文静的姑娘。再往前面走是烤羊肉串，有一天晚上我去吃烤羊肉串的时候，跟大妈闲聊，我说您是本地人吗？她说，我不是本地人。我说那你是哪里人？她说我是沙特阿拉伯人，讲着一口道地但有点变味的西安式普通话。我说那你们家搬来多少年了？她说也就搬来了一千多年，他们是唐代的时候从阿拉伯半岛那边搬来的。
▲太白山
非常有趣的一个重叠历史，是我在西安第一次感受到颜色。有一个朋友驱车带我去华清池，唐代的皇家洗浴中心， “春寒赐浴华清池”，杨贵妃沐浴的地方。我们在路上的时候，我看到骊山的颜色。我朋友是对颜色非常敏感的一个女生，她跟我说“一山如黛”，那个“黛”就是这个颜色。我当时一下子感觉真的是这样的，因为我们在生活中，尤其是生活在现在的北京，对颜色基本上是无感的，要不就是灰的，要不就是雾霾的颜色。没有那种鲜亮的颜色，也没有非常沉郁的颜色，一切都是混吞吞的北京颜色。我那个时候看到原来“一山如黛”，那个颜色是这样的，发青发墨绿，在中国典籍中看到的那种感觉扑面而来。
▲《废都》
作者：贾平凹
出版社：译林出版社
今天要谈的这本书，可能有一种凝滞感，叫《废都》。在陕西，贾平凹像一个神一样的存在，很多餐馆都有他题的餐馆名字、题的字。他这本《废都》是我十六七岁，初三到高一之间的一个启蒙读物。当时陕西的两位作家贾平凹和陈忠实，他们对于欲望的赤裸裸的描写，在我们这代人记忆里面留下了很深的印记。
《废都》是仿照明清的白话小说，像冯梦龙写的三言二拍，或者是市井小说。我当时印象最深的是，中间有关性描写的段落，它有很多空格，“此处空去三百字”，他是故意学当年删节本的那种方法。所以我们到处找这个空格看，我们初中、高一的时候，全班男生就传看这本《废都》，找这些空格。让我印象很深的是里面有个少妇叫唐宛儿，写她怎么接近那个作家庄之蝶，是一个很典型的文人式写法。后来我们班有个特别可爱的同学，把这个空格补写了上去，不知道是怎么补上去的。
▲贾平凹画作
做西安这一期，让我想起了这本书，我就让我的同事买来，重新看。这次阅读感觉真的是跟少年时代来读完全不同，一个是新版本的空格已经删没了，另一个更强的感觉是那种窒息感，人和人被封闭在一个非常可见的范畴里面。就像西安的城墙一样的，把城市封起来，人生活在一个非常封闭的关系里面，这个关系里面又造就了很多寻求逃避自我生活的渴望。再感受一下贾平凹的男女之情，确实像古语里说的侠义感觉。他们俩第一次见面，就是聊天。他们那时候见面聊要看手相，现在都是看星座，你们现在看手相还管不管用？
妇人说，就是唐宛儿说。妇人说，这算什么日子？西京虽好，可哪里是我长居的地方？庄老师你还会看相，就再给我看看。妇人将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过来，放在庄之蝶的膝盖上，庄之蝶握过手来了，心里是异样的感觉，胡乱说过一气，就讲相书上关于女人贵贱的特征，如何额平圆者贵凹凸者贱，鼻耸直者贵陷者贱，发光润者贵枯涩者贱，脚跗高者贵扁薄者贱。妇人听了，一一对照，洋洋自得起来。只是不明白脚怎么个算是跗高，庄之蝶动手去按她的脚踝下的方位，手要按到了，却停住，空里指了一下，妇人却脱了鞋，将脚竟能扳上来，几乎要挨着那脸了。庄之蝶惊讶她腿功这么柔韧，看那脚时，见小巧玲咙，跗高得几乎和小腿没有过渡，脚心便十分空虚，能放下一枚杏子，而嫩得如一节一节笋尖的趾头，大脚趾老长，后边依次短下来。庄之蝶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脚，差不多要长啸了！
如果你意识到 80 到 90 年代是一个时代风向很大的、中国社会气氛转变的时期，那么这就是这本书的描写。一个乌突突的封闭的世界里面，男男女女们之间的这些互动，也确实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某种氛围。里面很多当时市民生活的小细节，我印象很深：他们招待客人是要冲果味 VC 的，像橙汁一样；他们开书店，印那种花花绿绿的杂志，上面写着耸人听闻的题目，就和现在的自媒体差不多；包括做头发，穿比较时髦的高跟鞋，是另一种市民生活的开始。
我们今天听的音乐，是我很喜欢的一个电影《危险关系》。它描绘了一种 18 世纪法国贵族们的封闭，我很喜欢其中的几个演员，Michelle Pfeiffer、John Malkovich，还有很年轻的时候的基努·里维斯。它讲的是大革命前夕，伯爵夫人和他情人之间的一个爱情游戏，你怎么追逐到她，争取到她。当然最后的结局是很悲惨的，是以背叛、死亡和真爱作为告终的。那种游戏感都消失了，压不过一切的沉重。
在那部电影里也是不同男女之间的关系，而且是一个封闭空间的关系。在那里面我感觉到了很多人，就像我们看过去的中国画和西洋画似的，你在西洋画中看到人在里面栩栩如生的独立感。在我们的中国画里面，人都是附着在一个什么地方，小小的，是一个面目不清的感觉。有时候在读《废都》的时候，我觉得里面的人也是给我这种感觉，好像畏缩在一个什么地方。我选了电影的主题曲，想用法国人的危险关系来对照我们西安的危险关系。
▲《危险关系》剧照
唐宛儿应该属于中国传统的书写里面非常喜欢的一种女性形象。她身上有非常女性的，他们认为的风情，其实是符合男权社会的，或者说是符合我们中国传统社会。但是符合这样的一个人物，她美、妖娆，但同时是依附在男人身上的。她总是寻找更强大的男人，她从潼关跟了周敏跑到西京，又爱上了庄之蝶。对男人而言，她的这种魅力就在于她能给这些男人某种错觉——这些男人是非常有魅力的，非常有力量的。所以你可以想象她那种尤物的感觉，对她的描述，就像当年晚明的小说，或者清代的小说，那种市井小说里面的那些女人的感觉，我想贾平凹就是这个意思。
